郁达夫说愿意拿生命的零头去换北京的秋，上学的时候感觉矫情，看风景竟比活着还重要吗？就在刚刚过去的9月，我突然理解了这样的感慨，如可常有故都的秋，冗余部分又何妨了而却之。于我，如可常奔跑在北京的秋色之中，之外的事情又何妨不了了之。

从4月到现在，虽频次不够密，一个月跑七八次大概50多公里，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前对运动避之唯恐不及的人，已很不易。跑步是件枯燥受苦的事，但同时它寂静、纯真。它不令人舒适，却让人上瘾。只需要足够的时间和一双鞋，此外不诉诸任何外部条件。这几年跑步的人很多，可能就是这个原因，在众多的运动方式中，它成本最低，不需要太多学习就能掌握，不需要和任何人配合，而稳定的合作关系，未尝不是一件奢侈品。

不想描述跑步的苦，它如丝如缕，如啮如咬，长跑之苦更细密不绝。它还有一个痛苦是来自于放弃的诱惑。跑的时候虽然全身煎熬，但是只消你用一秒钟放下自己的脚，它就会立即消失。这真的是太大的诱惑。我起意跑步是因为睡眠和肠胃功能的紊乱，但能坚持半年，却不仅仅因为身体状况的改善，而是意外地发现，每迈出一步，在身体受苦的同时，心中的苦却会减轻，再迈一步，就再减轻一分，距离越长，这种此消彼长就越明显。我从某种看不见的枷锁之中感觉逐渐有了回旋转身的余地，尽管只有我的一步见方。这种对身心之间密切联系的体会，或许只有在运动状态下才能获得。

跑的过程，有点像做梦，突如其来会冒出些平时很难想及的事，彩色的、平面的，大概属于潜意识一类，有趣却因为来去随意而无法记述。倒是平时增添了对跑步这件事的回味，跑步简单又复杂，长跑因为量的积累，更把简单之中的丰富力量演变得很强烈。村上春树形容跑到35公里之后的自己，像一台油箱空空还在行驶的汽车，可见把一件简单的事做到极致会有多么大的消耗。

想想最早对跑步的印象总是不解，连环画上夸父追日，逐日无异徒劳，死得好冤枉。美国电影里的阿甘是另一种传奇故事，我也不理解这样机械、没有美感和技术含量的活动有什么奥妙。身为人难道还有不会跑的吗？是啊，奔跑是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之一，人要为追逐猎物、逃避天敌而奔跑，乃至于追寻强大的太阳，或者只为了分享一个胜利的消息，会奔跑直到死亡。因为羡慕鸟的自由，人还想飞。记得第一次看庄子，对照注释磕磕绊绊看到列御寇可以御风而行时，心神大开，比起夸父追逐虚空的苦情，列子驾驭虚无好生潇洒。

我最初跑3公里，逐渐5公里、6公里、8公里，偶尔10公里。记得第一次尝试10公里，脚下第一次有了生风之感，看来跑是离飞最近的运动，也就离自由最近。

陪伴小儿时，常要给他讲故事，比如小马过河、狐假虎威、守株待兔。当我在自己的声音中重温龟兔赛跑这个古老的故事时，读出来的却是兔子的恃才傲物和乌龟的隐忍与野心，这令我有所不安。乌龟虽然成功了，我却更喜欢这个胸无城府、明快活泼的兔子。孩子手脚并用给我表演守株待兔的故事，我很开心。也是兔子，这一只跑得倒很快，却因为没有看清周围环境而死，农夫不劳而获。但生活又肯饶得过谁，农夫的“不跑法”虽不至损失什么，但又能得到什么呢？

看来竞技类的赛跑终不是我所喜欢的，在寂静的夜跑中，和自己较劲，今日胜昨日就好。跑步对我而言最难受的时候在起步之初，身体不适应，内心凌乱烦躁，但这时候只要坚持一下，三四公里之后煎熬就会退去，身体状态会闯入一个明净舒适的区间，那正是御风而行的阶段，速度很快会提上来，整个人感觉就很开阔了。

自由和开阔必须付出代价。所谓的坚持，其实无非是在心头滚来滚去一个字：忍。到达终点时，又变成了另一个心字底的字：恕。前者心有利刃，后者如己心。跑久了自然会觉得，人这辈子和长跑也一样，多少事，都要用这两个字去了结。

有意思的是，对跑步的抗拒和渴望是并存的。懈怠的时候，我就会这样质问自己，像跑步这样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完成的事，放眼生活，还有几件呢？为什么不去跑？我不能举出更多，所以乖乖穿鞋去跑。

秋风清凉通达，揽镜亦不能自见时，就可在跑步深重的呼吸中看到自己。在天光云影之下，在夜色的深处，在一汪眼泪一样的路灯光之下。马路很坚硬，她低头在跑，无暇他顾，如同天地间独此一人，每跑一步，就击中一次自己。余生也愿如此，尖刀虽在心头，但脚下仍如御清风。

（作者系科技日报社编辑）

《中国教育报》2018年10月12日第4版